刊发时间:2009-05-18 19:03:45 来源:《解放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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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在离开上海数万里外的南太平洋之岸,半个残缺的月亮从海面上静静升起。天空是深蓝色的,而天空下面的海水,是墨一般的漆黑,星光和月色洒落在海
面上,泛起星星点点的晶莹。远方有一条白色的细线,在黑黢黢的水天之间扭动,这是海上卷起的潮峰,它们集聚了大自然神秘的力量,正缓缓地向岸边涌来。风中,传来隐隐的涛声。一只白色的鸥鸟从我身边飞过,像一道闪电,倏忽消失在黑暗之中。
这是澳大利亚维多利亚州一个名叫凯尔斯的海边小镇。这个小镇,离繁华的墨尔本200多公里,在地图上未必能找到,镇上只有几家小店和旅馆闪着灯火。离开小镇,穿越一片草坪就是海滩。我一个人站在海滩上,站在星空下,站在望不到边际的夜色里,沉浸于奇妙的遐想。和我一起伫立于海边的,是一棵古老的柏树。斑驳的树皮,曲折的枝干,树冠犹如怒发冲冠,月光把古柏巨大的阴影投在海滩上,如同印象派画家异想天开的巨幅作品。这样的古柏,在中国大多生长在深山古庙,想不到在异域海岸上也能遇到这样一棵古树,这是奇妙的遭遇。树荫中传出不知名的夜鸟的鸣啼,低回婉转。
古树,残月,孤鸦,星光荡漾的海,这样的景象,神秘而陌生,却似曾相识。它们使我联想起唐诗宋词中的一些情境,但又不雷同。这是我以前从未看到过的风景。我就着月光看腕上的手表,是夜里九点,此时,中国是傍晚七点,在我的故乡上海,正是华灯初上的时刻,淮海路上涌动着彩色人流,南京路上回荡着喧闹人声,灯光勾勒出外滩和浦东高楼起伏的轮廓……而这里,完全是另外一种景象。久居都市,被人间的繁华和热闹包围着,很多人已经失去了抬头看看星空的欲望,也忘记了天籁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赵丽宏)
此刻,大自然正沉着地向我展示着她本来的面目。能够沉醉在大自然幽邃阔大的怀抱中,是一种幸运。在天地之间,在浩瀚的海边,我只是一粒微尘,只是这个小镇、这片海滩上的匆匆过客。然而这样的夜晚,这样的情境,却会烙进我的记忆。
在澳洲,很多天然的景象使我陶醉,也使我心灵受到震撼。旅行途中一些不经意间看到的景色,让人难以忘怀。一位澳洲作家曾经这样提醒我: “在澳洲,请你多留意这里的海洋。”在飞机上,我曾经观察过澳洲的海岸线,这里有世界上最曲折逶迤的海岸,海岸边有平缓的沙滩,也有峻峭的岩壁。在阳光下,金黄的沙滩映衬着蓝得发黑的海水,海滩的金黄是天底下最辉煌的颜色,而海水的蓝色则是世界上最深沉的颜色,这样鲜明强烈的对比,在任何一个画家的笔下都没有出现过。我也一次又一次走到海边,看海浪在礁石上飞溅起漫天雪浪,听涛声在天地间轰鸣,面对着激情四溢的海洋,我却感受到一种无法言传的宁静。也有平静的海湾,海水平静得像一块蓝色水晶,白色的游艇在海面滑动,悠然如天上的白云。凝望着平静的海洋,我却想起了风暴中的海,想起了我曾经在文学作品中读到过的最汹涌激荡的海。海的运动,遵循的是自然永恒的法则,没有人能改变它。这是地球上最神秘的力量。在悉尼的邦迪海滩,我看到了海洋永无休止的运动。不管气候晴朗还是阴晦,不管是有风还是无风,在这片海滩上永远能看到滔天巨浪,潮头如崩溃的雪山,成群结队呼啸而来,前面的刚刚在海滩上溃散,后面的又轰然而起。冲浪者在潮峰上滑翔,展现着人的勇敢和灵巧。如果把大海的运动比作一部壮阔的交响曲,人在其中的活动只是几个轻巧的音符罢了。
在澳洲的海边旅行时,我也常常被突然出现在眼帘中的大树吸引。很多树我都无法叫出它们的名字,它们千姿百态地站在海边,眺望着波涛起伏的海洋,也向过路人展示着生命的魅力。这些大树的形状没有一棵是雷同的,也没有一棵是丑陋的,无论怎样生长,无论是粗壮的还是清瘦的,高大的还是低矮的,所有的树都显得生机勃勃,树上的每一根树枝都像自由的手臂在空中挥舞,在拥抱清新的阳光和海风。即便是那些枯死的老树,依然能在虬结的树干和峥嵘的枝杈上感受到生命的力量,能从中想象它们当年的茂盛风华。澳洲的树木中,最常见的是桉树,它们有的独立在草原中,有的成片成林,白色的树干在绿叶中闪烁着光芒。在国内,我也看到过不少桉树,印象中它们都清清瘦瘦,像苗条的少女。而澳洲的桉树却完全不一样。在离菲利浦湾不远的公路边,我见过一棵巨大的桉树,树干直径将近两米,四五个人无法将它合抱,树冠覆盖的土地超过一亩。几十个人站在这棵巨大的桉树下,只占据了树荫的一小部分。我曾经走进一片幽深的桉树林,因为树和树挨得太近,白色的树干互相缠绕着,密集的树叶遮住了天光,空气中弥漫着桉树叶的清香。在树上,能看到考拉,也就是树袋熊,这是澳洲人最喜欢的动物。它们悠闲地坐在树杈上,不慌不忙地嚼着桉树叶,并不理会生人的来访。
海边的牧场也是悦目的景观,草原的起伏形成了大地上最柔和的线条,而在草地上吃草的羊群和牛群,仿佛是静止不动地被贴在绿色屏幕上。如果海上有风吹过来,吃草的牛羊应该能听到浪涛拍击海岸的声音,应该能听到树林在风中的低语。但这些草原上的生灵,大概早已习惯了身边的那种安宁,它们已经没有了奔跑的念头。只有野生的袋鼠,箭一般出没在灌木丛中。
一天黄昏,我离开海边一个著名的景点,在暮色中坐车回墨尔本。公路穿越一片丘陵时,车窗外出现了我从未见过的奇妙景象:西方的地平线上,残阳颤动,晚霞如血,东方的天边,金黄的月亮正在上升。道路两边,是广袤无边的草原,羊群、牛群和马群仍站在那里吃草,它们沉静地伫立在自己的位置上,在夕阳和月光的照耀下,入定一般贴在墨绿色的草地上,天色的昏暗丝毫没有引起它们的不安。这是一幅色彩深沉、意境优美的画,一幅世界上最平和幽静的油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