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黄晓勇参加新华社河西走廊“高质量发展行”采访。
作者:黄晓勇 中国新闻摄影学会智能影像委员会主任委员
摄影工具史上的技术革命,使新闻摄影多次来到时代节点:第一次是相机发明后不久,赫尔曼·比欧乌拍下第一张新闻照片《汉堡大火废墟》,而罗杰·芬顿则因记录克里米亚战争开启了战地摄影的纪元;第二次是便携相机的广泛使用,照片自此成为重大事件必备的形象化佐证;第三次是数码设备对胶片设备的普遍取代,使新闻摄影时效、成本有了质的飞跃,新闻摄影向平民赋权,全民摄影成为现实。
自2016年起,智能摄影进入“涌现”的爆发期,“计算摄影”“神经网络”等词汇不断映入人们的眼帘。特别是今年春天开始的AIGC热潮,携带着“比照片还真实”的影像扑面而来,给了很多新闻摄影人当头棒喝。传播学界已经意识到,正在进行的人工智能革命,使新闻摄影又一次站在时代节点之上!
风乍起,是吹皱一湖春水还是掀起滔天巨浪?新闻摄影人会否被取代?新闻摄影生态又将发生什么变化?我们究竟应该如何应对智能摄影?笔者希望从AI新闻摄影现状之“为何”谈起,求证生态之“若何”,最后建议未来之“如何”,和大家一起探索问题的答案。
人工智能时代的新闻摄影现状之 “为何”:量变到质变的“涌现”
笔者20多年前从计算机通信专业毕业,一直未敢放下“码农”的编程技能,在数据结构、智能算法、系统架构方面持续学习与耕耘。因此,身处新闻摄影行业,对于AI在近30年中加速前进的技术“涌现”感同身受。
对当下大多数新闻摄影从业人员来说, “神经网络、深度学习、图像智能”这些词汇刚刚进入视线,但它们的理论基础、系统架构在上世纪中叶就已肇端。人工智能经两次高潮、两次低谷,经量变到质变最终“涌现”成如斯盛况。
自1956年8月麦卡锡在达特茅斯会议上首次公开“人工智能”这个词汇以来(发明者另有其人但不可考),后人关于人工智能的定义虽有上百种,但始终不离“用计算手段模拟、扩展、延伸人的智能,使人的劳动自动化、高效化、智能化”。
从这个定义出发,人工智能对新闻摄影创作环节的影响大致可以分为三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是从上世纪70年代末开始出现的早期自动化时代的新闻摄影,包括自动曝光、自动对焦、自动包围曝光、高速拍摄等功能的应用,新闻摄影开始从模拟时代向数码时代过渡;
第二个阶段从上世纪末到本世纪前15年,在数码技术与专家系统支撑下的初级AI新闻摄影,包括初级HDR、白平衡、自动跟踪、眼控对焦的初级应用等;
第三个阶段是2016年以后,卷积神经网络、大数据、机器学习技术在新闻摄影环节中的深度运用,引发了智能技术的集体“涌现”。“涌现”是系统科学的一个概念,意思是“整体大于部分之和”,即上千亿的参数组合在一起可以像智者一样回答问题。如2022年开始火起来的ChatGPT,关键技术并没有任何决定性的创新,但却在1750亿参数加持之下,“算法、算力、算据”累积提升形成典型的“涌现”。当前,动体自动对焦、自动照片风格、智能HDR、初级自动构图、高感降噪、自动影棚、自动美化等“涌现”,在新闻摄影创作阶段大显身手,而基于算法改进和算力飙升的手机摄影,其技术“涌现”比专业相机摄影更为精彩。
根据笔者近期对部分顶级影像器材公司和算法公司的采访,未来智能摄影技术可能会进一步用“三算”(算法、算力、算据)突破光学摄影的物理限制,在自动侦测、自动生成、自动构图、自动分割、自动选片方面持续进步。同时,在覆盖新闻摄影全流程的自动传输、自动标引、自动后期处理、数据管理等方面,基于人机交互的大数据技术将更为强大。新闻摄影将在新一代图像识别、大数据、大模型技术的支撑下,从“半自动”向“全自动”、从“机器替代”向“机器创意”方向发展。
人工智能时代的新闻摄影生态之“若何”:智能技术与人的结合将更为紧密
以蒸汽机、电气化、信息化为标志的前三次工业革命,重新组织了人、机器和信息的资源和分工,极大地提高了人类生产力水平,促进社会形态的变革。而以人工智能为核心的第四次工业革命,对整个社会生产的改造将更为深远。
AI技术对新闻摄影行业的影响不但体现在技术进步上,它已经对整个传播链条、摄影生态形成冲击,且有不绝如缕之势:譬如“全幅大底”不时被“算法狠活”击败,大量配图由AIGC生成,技术落后图片库正在淡出历史舞台,新闻摄影自动化、智能化大生产逐渐取代作坊式、个性化的生产方式……
篇幅有限,这些论题无法一一述及,这里仅讨论一个AI新闻摄影中最热门的话题:人工智能会替代摄影师吗?
前不久,笔者与学生对国内摄影记者开展了一次小范围的田野调查,结果显示对于AI带来的替代风险,40岁左右的摄影记者颇为焦虑,50岁以上则基本躺平,而30岁以下的则持相对开放的态度。
以体育摄影这个最能体现技术进步的报道兵种为例。在这几十年中,我亲身经历体育摄影从个人作坊式生产到高速高效的社会化大生产转变,其中智能技术进步功不可没。
上世纪90年代末,我使用全手动的FM2相机拍摄一场比赛,6卷胶片冲洗完毕后,仅能挑选出十个焦点比较精准的瞬间。
2010年,笔者参加在东京举办的世界女排锦标赛摄影报道,某图片社的快速拍摄、传送、编辑、发稿能力让我震惊。每场比赛三名摄影采编人员通过“即拍即传”,发布的照片就已达到350张!这是以前10名记者都难以做到的。
2022年冬奥会,还是这家图片社,他们每天发布的照片已经超过4万张,多于四大通讯社发稿之和。一张照片从拍摄到上网时间不到一分钟,且自动相机已经大量替代摄影师的工作。
说起自动相机,目前的通行模式是在赛场上空、球网后面、游泳池底等位置安装设备,在比赛时用类似游戏手柄的控制器截取画面——摄影师成了“截图师”。下一步的发展方向,就是用AI专家系统自动截图,截图的标准来源于系统对大量优秀照片的深度学习。有人据此大胆预言:鉴于目前体育摄影可以创新的余地已经不多,几乎所有的角度、构图、景深、速度都几乎被“开发”完毕,只要把这些优秀资料照片输入机器学习系统就已“算无遗策”,摄影师何时被“智能截图师”取代仅是成本、管理及效率的考量。
在此需要澄清一个误区:智能机器只能学习不能创新。这个判断还停留在旧一代人工智能技术上,是对新一代神经网络技术的误解。神经网络实际上是一种概率算法,它以目标为导向,以反馈作为改进条件,可以采取人类无法想象的方式向终点迈进,就像打败AlphaGo的AlphaZero,经常下出人类棋手从未想到的“惊天妙手”。目前,国际上一些摄影创意大赛,频频被“驯图师”提供AIGC图片斩获奖项。
笔者的同事经常和我探讨:人工智能已经对体育摄影拍摄流程产生影响,但图片编辑工作需要经验、审美和纠错能力,会不会被取代?
从技术发展现状来看,AI在体育摄影报道中已经可以自动预置说明框架,填写大多数照片选项,通过球衣识别和人脸识别自动填入球员名字并自动发稿。在图片审稿环节,可以通过智能比对删除敏感标识和人物,并对文字错误实施纠正。
在可以预见的将来,当自动摄影设备安装完毕之后,如果摄影机构愿意的话,体育摄影的大部分流程可以实施“无人化”操作,编辑作为监督员或“终审”进行最后把关。在其他新闻摄影报道领域,人工智能技术也在不断渗透、内化,人工智能与人的结合将更为紧密。
因此,智能摄影必将在未来世界不断挤占摄影记者的传统阵地。摄影采编人员只有与时俱进、应势而变,和智能机器更好结合的同时,发展机器难以模仿的不对称能力,才能在智能摄影时代占据先机。
人工智能时代的新闻摄影未来之“如何”:价值理性及其他
技术哲学史上一直有“工具理性”和“价值理性”之争,内容是技术为善为恶的讨论。智能技术对新闻摄影的巨大影响已经显现,如何抑恶扬善正成为舆论场上显著的话题。另外,中西方智能摄影技术和理论研究方面的差距又被人频频提起。对于这些问题,笔者提供一些浅见以供参考。
如何划定AI新闻摄影的边界:众所周知,新闻摄影以现场为依归,以事实为准绳,新闻照片的创作与后期不能脱离事实的边界。传播学者都知道,不管怎样向现场靠拢,照片仅仅是事实的折射,无论如何都无法完全传递事实。并且,新闻照片被赋予形式感(或瞬间美)之后,其表征经常在事实的边缘游走。因此,各大通讯社都制定了新闻摄影创作与后期的规范,力图将照片修辞框定在“总体真实”的框架之内。
然而,自2016年以来,人工智能在新闻摄影领域的狂飙,使这个框架备受冲击。首先是图像算法的进步使场景元素的分立加工成为可能,人像自动美化、超级夜景、超级远景等“算法替代”,实际上已经扭曲了真实,我们如何限制?照片后期的智能工具更是数不胜数,“一键调校”“影像堆栈”“自动换元”等功能简捷易用,我们如何约束?智能生成影像完全脱离现场,以深度学习方式产出“超真实”的“照片”,正在媒体平台上传播,我们如何甄别和制约?
这些问题都需要我们未雨绸缪,应对得宜。在2023年中国新闻摄影学会举办的日照新闻摄影周上,笔者作为主题发言人提出“关于正确使用智能生成影像的四点建议”,受到与会人士的广泛关注。
1、 严守影像渠道入口关,加强制度建设,拒绝刊载不明来源的影像。
2、 新闻采编人员增强鉴别能力,提高智能技术应用水平,努力识别人工智能生成影像。
3、 新闻媒体在使用人工智能生成影像时,应该在图像显著位置标注“智能生成”的字样及影像来源。
4、 新闻媒体使用版权影像作为素材生成新影像并发布之前,应获取版权所有人的许可授权。
当然,真实性仅是AI摄影面对的伦理问题之一,人工智能带来的黑箱、隐私权、价值观、创作责任等问题还需学界业界不断研究。
如何看待AI对人的“替代”:智能工具将极大延伸人的新闻摄影能力,也将促进人与机器的再次分工。历次科技进步都极大地促进了新闻摄影行业的发展,把摄影人从简单重复低效的劳动中不断解放出来,使他们着力于更为擅长的创意劳动和深度思维。当前以卷积神经网络、大数据等技术为支撑的智能工具,包括且不限于新型相机、智能传输设备、智能编辑与发布设备等,都已经和人紧密地嵌合在一起,在实践中发挥着重要作用。
“促进重新分工与效率提升”的AI对于个体不见得是好事,但它使摄影人更大程度地挣脱技术的限制,为这个行业打开一扇扇充满想象的希望之门。与其担忧被AI取代,摄影人不如提前布局新闻摄影的产业链条,为自己发现更适合的位置。目前,自动相机操作员、训图师(提词师)还有影像数据分析师等,都已成为新的摄影相关职业。
“形势逼人强”,新闻摄影行业的内卷程度将进一步提高。也就是说,平庸或守旧的摄影记者被替代的概率大为提高,但和AI紧密结合且独具匠心的摄影人,将会拥有比较竞争优势。
当然,优秀记者在新闻现场的直觉和综合判断,计算摄影当下不能企及;人类在影像方面的创意与深度思考,智能机器未来仍难替代。有些题材,如图片故事、长期项目,以及需要更多人文人怀的摄影报道,机器固然可以逐渐学习摄影师的表达方式,但对于人性的真正理解,还未有明确的技术线路图出现——这是摄影人还可以留驻的精神家园。
结束语
正如麦克卢汉所说,媒介是人的延伸,都是为了人类解除某方面的限制而发明的工具。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人工智能将深度赋能新闻摄影传播的各个环节,未来创作前景将更为灿烂。
与此同时,它又严重冲击新闻摄影的既有规则、行业生态,还把摄影人一把拽上加速前进的AI列车,驶向重峦叠嶂且难以预料的未来。新闻摄影又一次迎来新的节点,中国摄影人似乎没有躺平的选择,唯一出路是拥抱革命、兴利除弊、因势而变,在与人工智能的共生共长中寻找定位,才能在新一轮人工智能革命中获取主动。 同时,在创作过程中加入更多的人性化叙事、个性化创意,以机器不能替代的独特眼光看向世界,守护人类独有的人性理解和无限想象。